第五百六十八章 少年听雨歌楼上_青川旧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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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八章 少年听雨歌楼上

  锁宁氤氲,一年里总有两白日如今日多云。云层团团晕着灰,像是随时都能挤出雨来。

  “你若想留他的命,现在就可以劝了。”顾星朗低声,“无论他在皇宫留了怎样后手,看样子都已被慕容峋清理了个干净。”

  “那无影林阵由祁太祖所创,”便听凌霄门下慕容峋道,“我一直钦佩,从前同肃王操练过数回,没有真正在战场上见过用过。崟宫是适合的,高竹丛生,枝叶密匝,我甫一入宫门便感觉到了。”

  阮仲依旧望着满城氤氲,并不看他。

  “总共三百吧,都在那里了。”慕容峋一指门楼东北向的宫阙,该有那么一处,只街道上众人看不见,“真是勇士,个个身手了得我都舍不得杀。但刀剑无眼,战场上不是舍不得就能留命,他们为你卖命,便只能殒命,仲兄,”

  “无影林阵不是非在高木林间才能用。”阮仲持续看着满城氤氲,“这战阵我也不止排了三百人。六百。”

  那风声起于他话音落处。

  嗖嗖响在城中檐顶并较高建筑的二三层之上,但见主城道上站驻的蔚兵从南至北一个个倒地,悄无声息地,只风声如雷,飞身如影子的崟兵们手头长刃在速移的身势中劈出银光。

  “放箭!”慕容峋急声。

  “慢着!”阮仲大喝紧踩在对方话音上。

  檐顶层楼间风声刹,同样伏在高处占据有利位置的蔚兵们纷纷箭满在弦,只没松手。

  “你是真不怕我杀了她。”

  竞庭歌已觉脱力,若非被阮仲提着几乎要站不住。

  “真要杀,阮雪音都不阻,我阻什么。”

  阮仲稍怔旋即笑,似叹似笑,“我崟国的满朝文武呢?带他们过来,我有话说。”

  “我可以拒绝。”

  “三百忍兵的战力要拖到北境兵马至,难是难了些,并非不可能。”

  “顾星朗不会帮你了。”慕容峋难得深静,“他这时候再出手救就是傻瓜。封亭关的几万人敌不过祁蔚合力,这一路南下,都不知折损几何。”

  “所以让你带我的臣子们来,还听不懂么。”

  慕容峋亦稍怔,想与竞庭歌交换眼色发现只能看见她脖颈间血红。“带过来!”

  文臣居多,占了大半;武将们尤其被五花大绑紧紧捆缚着双手,至门楼前,仰面朝阮仲高喊:

  “臣等都非贪生怕死之辈,君上要死战,臣等以死相陪!”

  慕容峋兵临城下,血性的武将一马当先,很多怕是已经殉国。仅剩的这些,衣袍战甲上亦是血迹斑斑,喊话这人双目猩红,该也经历了鏖战。

  该是林崇的旧部,两月前追随阮仲兵变的将领之一。

  便听其余文臣也都肃声,高道“以死明志”。

  被擒被缚难于还击,也只能是一死了。阮雪音心中苦涩,阮仲面上却仍有笑意,看着慕容峋再道:

  “我还想见我的子民,锁宁城百姓。”

  “我未伤百姓,有也是误伤。人人都还好好关在门窗里。只是你想见,他们未见得敢开门开窗。”

  主城道西侧中段,二楼,一声吱嘎。

  有人探头,是个老者,须发半白,双手撑窗台。

  又一声吱嘎。

  再一声。

  楼廊下门也一扇扇开了,男女老少或整洁或狼狈走出来,都怯怯的,孩童躲在妇人身后,紧紧攥着母亲的手。

  满城血腥气,黑甲褐甲的尸首还错陈街巷间。

  “上个月也是站在这里,我与丛若谷论君道,说愿改世袭为禅让,能为大,”

  被缚的群臣中有人躬身,该就是丛若谷。

  “不是权宜之计。真心话。”阮仲继续,“崟国三百年国史,我是在位最短的君,尚没为此国此民做任何事,只引来纷乱与战争,愧对当日门楼上许诺。”

  他愧而不卑,站得笔直,仍牢牢钳着竞庭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若有机会,我一定会推行禅让制,会改许多旧制、重立新规,包括让女子上学堂、入仕途,包括男子只能娶妻一人,国君为表率。”

  他再次笑起来,是这些年阮雪音见他笑得最多的时候,

  “都听着像大话吧。因为没有机会了。你们大可以认为是人死前的扬旗,为流芳后世说的漂亮话。但我,又哪里会流芳呢。”

  “君上!”

  门楼下呼声震天,阮仲高声打断:

  “众卿都是死国之士!但我不能决定你们生死。我只能决定自己的。如有可能,我希望你们都活着,祁君仁义,蔚君也非嗜杀之人,我相信,你们会同祁民、蔚民一样被平等善待。会么,祁君?”

  顾星朗驾奔宵在道中,四下皆百姓,满地是尸首,阮雪音就坐在他身前。

  “会。”顾星朗高答。

  阮仲点头,又低看竞庭歌,手上利刃显著移动,“真想拉你一起啊。既要统一,还留你这祸患做什么。”

  “五哥再听臣妹一言!”

  阮雪音脱口,翻身下马直奔凌霄门。

  没人敢拦,没人能拦,她狂奔踏过满地血腥经过慕容峋身侧低道一句“接到她赶紧找医者”,冲进了凌霄门。

  阮仲当然会等她。

  他依旧牢牢钳着竞庭歌,转身向台阶看着阮雪音上气不接下气出现在视野里。

  竞庭歌裙裾鞋上还没有出现流淌的血迹。阮雪音停在一丈开外确认,仍觉心惊,忙不迭道:

  “五哥既决定要降,何必再添人命——”

  “你知道我不会降。我是国君,亡国自当殉。”

  阮雪音自然知道。“当初锁宁城外就同五哥说过,不要把命赌在一种选择上——”

  “雪音,”阮仲温声,“你知道我不会的。”

  他这般说,钳着竞庭歌更近门楼边缘,瞥一眼底下慕容峋位置,忽撤开匕首一推。

  竞庭歌如一只残蝶荡入空中,旋即下坠。

  阮雪音声嘶力竭的“不要”混在风声人声轰隆的呼喊里只如梦中泣啼。

  慕容峋就在凌霄门下一直牢牢盯着上面动静,见两人逼近外缘身势已备。阮仲往下那极不显的一瞥他也看到了。竞庭歌的烟紫裙缎一角出现在空中时他飞身而起稳稳托住了她后背。

  满城血腥气,漩涡般的潮湿的风呛得竞庭歌直欲作呕。但她在被接住一瞬绷起了全副力气,慕容峋背上箭袋中那支弩箭如约裹在那里。弩也在。

  她伸手抽箭再拔弩,就着被承托的缓势于下坠中迅速对准已快看不见的门楼边缘阮仲的后背。

  嗖!

  粗短利箭刺破风漩,刺进阮仲后背。

  距离真的很近,弩箭之易操作以竞庭歌几年间断续练习足够狠准。

  阮仲半跪下去。

  阮雪音冲上前也半跪下去。

  “箭镞上是明楼翠!”竞庭歌已经随慕容峋落地,整个人昏天黑地想闭眼,撑着最后气力高喊:

  “老师的关门之作,集东宫药园奇毒之大成,没有解药,阮仲必死了!”

  这话像在对整个锁宁青川大陆说。

  她亲手杀了阮仲完成了对崟国的最后一击。

  又像只在对一个人说。

  那个人若懂,便知道能怎么做。

  阮雪音只愣了半瞬,旋即一手抚上阮仲的脸,温柔地,诀别之姿,另一只手探入袖间翻江倒海。

  两个人都半跪着,门楼下街道上只能望见头与肩。很快她另一只手亦抚上阮仲另一侧脸,太远,只能隐约辨别,但那只手抚脸一瞬分明将什么东西塞入了阮仲口中。

  没被任何人看见,便是顾星朗也只看见她双手抚上他脸颊。

  “吞下去。”阮雪音轻声。

  阮仲照办,嘴唇开始发青,“不是说没有解药。”

  “没有。”阮雪音答,只觉恸然。天上团云真的挤下雨滴来,偶然的崟宫岁月漫长的少年光阴,他们都是这倾覆家族从始至终的孤儿。

  “那还在喂我吃什么。”阮仲笑起来,竟开心。阮雪音的双手抚在他脸上,暮春时节的花与柔。

  “能遏制。暂且留命。”

  阮仲看见她眼中有泪,悬在眶角,伸手去擦,“我都没指望过你会为我哭。值得了。”

  “你怎么这么傻。我都说了——”

  “我也觉得你傻。雪音,你我都自幼丧母为父亲厌弃,冷惯了,稍有光暖,涌泉报之。所以你是我的灯色,顾星朗是你的。所以我们都傻。”该是痛,他沉沉喘气,

  “我分明懂得,我不会是你的灯色。侥幸罢了。”

  “你也是的。”阮雪音眼泪落下来,“我从前不懂,但他也好,老师,竞庭歌,你,还有淳风,我在这世上真正认识算作亲人友人的,很少,不过你们几个。你们都是我的灯色,我会一直记得,涌泉相报。”

  阮仲喘息着再笑起来,“我已经能同顾星朗并列了啊。值得了。”他继续擦她的泪,

  “不要你报了。我到这里差不多了。你好好管他们几个吧。其实他们也不需要你报,你应该也是他们的灯色。竞庭歌还愿意喊这一嗓子,不过是怕你太怨她。”

  阮雪音愈觉悲从中来,摇头道:“她也不是一定要杀你。她只是要天下人看见她杀了你。男子有的狠与魄力,她要证明给世人看她也有。女子立于世要想做与男人一样的事获得同等的仰望,难多了,她不得不更绝更狠才能杀出俗世审判的重围。她也许私心野心过甚,诉诸行动显得难看,但她本性不坏。她喊这一嗓子,是觉得我或还有办法救你。你在天下人面前死了,崟国亡了,就够了。”

  冬雨真正下起来。淅淅沥沥,坠在青石板上极小的水花一朵,不似冬雨,反如春日清浅。

  但阮仲抖起来,毒性蔓延又与新的药性相克,寒自骨髓生。“南下路上她说我这般选择,并非出于家国大义,只是为了在你心里留一个顶天立地的背影。”

  阮雪音眼见他抖,不知能如何,只撤手又去抚他手臂上下摩挲,“别说了,待会儿——”

  “我初时反感,不觉得对,此刻再想,也没错。”他似没听见,自说自话,“是你告诉我的,无人看重无人惜,便更要珍重自己,要做这世上最好的那些人之一。”

  是她说的。应该就是这番话。顾星朗当初没转述,锁宁城外捅破她为防情形再坏下去也没追问,直至今日,记忆模糊,但她依稀能辨出自她口。

  御花园,也是个雨天,竹林婆娑,阴郁小少年独在溪中踩水。崟宫的人造渠,照岁之夜的数九流水单想便知冰凉。她也还是小姑娘,上蓬溪山刚两年,不知前路如何,难得回来依旧形单影只,恰坐在溪边撑伞听夜雨。

  照岁明暖是旁人的,从来与她无关。自也与他无关,所以顶着皇子公主之名的孤儿们在这天夜里同时出现在了无人的溪边。

  该是就此说了几句吧。都知对方是谁,虽不熟,到底同病相怜。

  记忆从不曾造访。

  直至今日此刻由当事人明确讲出来。

  “我这人阴沉以至于偏激,我知道。若没有你这几句话,恐怕早长成了狠戾而全无底线的恶棍。十几岁时我已经学了足够多本事,不止一次盘算过杀人放火的毒计,每年等到你回来,看见你,想起这些话,方觉羞愧,渐渐放下。雪音我要谢你,兴许我母亲也想谢你,”他看着她尽力笑得好看,

  “让我没变成恶人。也许依然很像个笑话,最短命的崟君,名不正言不顺,没能保家卫国,却大言不惭发了一堆异想天开的愿。”

  他颤抖愈甚,笑容也因剧痛终没能好看。冬雨淅沥沥打湿了两人的铠甲缎裙,阮雪音猛回神又去袖中翻腾,忽双臂一展环抱上他,拢在袖幅中的瓷瓶打开,极细粉末一点点洒在他背上箭伤处。

  “别说了。你会活着。我不会让你死。”

  “你这么抱我,顾星朗在下面看到又要吃醋了。那个醋缸子。我从没见过哪个男人这般小心眼。”

  他似在笑,阮雪音却笑不出,小心将瓷瓶收起不让任何人瞧出端倪,为显得这一抱只是诀别的漫长一抱,继续抱着,同时在他耳边低道:

  “但你还是要让所有人以为你死了。我会提出以国君之礼厚葬,竞庭歌一定会帮腔,他们俩都会同意。他们要南北划治这片国土,必须对你足够尊重。方才喂你的药丸能稀释明楼翠的毒,”她这般说,将一个物什就着拥抱姿势塞进他后腰间,

  “还有四粒。这毒发作起来痛不欲生,你一定要忍过去。有时晕厥仿佛濒死,你要坚持,往回走,在墓穴里等我。”

  “是我我也小心眼。”阮仲却接着先前的话还在说,喃喃只如梦呓,“你若是我的,我也不许任何男人碰,看都不许多看。真羡慕他啊…”

  “听到没有?五哥,”阮雪音发急,用力抱着他,“记住了么?”

  “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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