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四十五章 行行重行行_青川旧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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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四十五章 行行重行行

  顾淳风对兄长这一番看似突然又实该经过了设计的做法,难免忧虑。

  攻取蔚西不是拿出智与勇就能完成的寻常使命。

  其艰难与一统青川不相上下。

  纵有兄长之智、大军之勇,而至于功成——纪齐真能全身而退、活着回来娶她么?这样的征伐,死伤是必然,纪齐有所求,就更会豁出命去冲锋。

  “臣妹有疑,想问,不敢。”

  “口都开了,朕瞧你没什么不敢。问。”

  “为何?”她觉得无须点明,兄长一定懂。

  “他此生注定负重,心智已被锻造,前有祁蔚之战、后有三年戍边,历练出了一身本事,实乃将才。”除了历练,这三年自也是考验,顾星朗没说,“告诉过你了,良将帅才难求,尤其如今形势下。”

  正值用人时。淳风点头。

  “至于他能否保住性命回来娶你,是他的造化,也是你的造化。”四月子夜的御花园仍有凉意,繁花幽幽,散出的皆是冷香,“得之幸,失之命。”

  这般转机已在意料外,不能也不该多奢求,且淳风明白,他当然也是为自己这个妹妹。

  “多谢九哥。”

  “谢你嫂嫂吧。”顾星朗抬眸望浅浅一弯春月,“她千叮万嘱,婚事要依你的意思,要我尽最大努力,让你嫁想嫁之人。”

  果然是嫂嫂临行前“告密”。

  为了成全她残存的心意。

  顾淳风便也去望那弯月,浮云有若无,给清辉镀氤氲。

  回来吧,嫂嫂。

  同一弯春月下,树影摇进山间屋舍,卧榻上小小的女童已安眠,阮雪音倚在外侧就灯烛翻故纸。

  分明是水书却细柔如簪花小楷的笔记,已被她千难万难“啃”完一遍。

  梦兆为真,顾夜城为获梦兆而极尽盛宠也是实情。

  段明澄并未详述她为宠妃三十年的始末,一应书写只重心绪感受,也便显得零碎。阮雪音是从那些零碎里一点点获取了事件,勉强推出这位传世皇妃的祁宫平生。

  她去时便知顾夜城为何求娶。

  其父君、白国元凤一朝的国君也再三嘱咐了:将计就计,以梦兆扰他判断,同时窃取祁廷机要,回传母国。

  她倾半生之力做着这两件事。

  顾夜城亦以情爱、以真挚捕获美人心,试图消灭这两件事——尽管他与她之间从一开始,便没有真挚可言,构筑于其上的情爱,也就比浮云更缥缈。

  -但情之一字,到了快消散之刻,才真正降临吧。

  她在纸上如是写。

  -逢场作戏的日日夜夜,百般恩爱与痴缠,到了鱼死网破之时,终于变得有意义。

  该是发生了某件事,让这场博弈被推上明面,让双方不得不做选择,继续或者了断。

  他们选择了继续。

  却难逃穷其一生的彼此猜忌。

  而继续的缘由,不过就是没能逃过共坠情网的劫难。

  -是哪一刻有人认真了,谁先认的真,到今日,我仍没想通透。

  那是最后几页上她的笔记,字比前面大,或因年纪大了,又久闭冷宫坏了目力。

  -便当是我吧。虽如此,段明澄至死未负母国,来日赴黄泉,也能坦然解释、唤一声父君了。

  她究竟因何而终于还是被关进了幽兰殿,册中没写。单凭顾星朗说她疯了,而太祖隐瞒明夫人被打入冷宫、反而找了个像她的女子继续住在折雪殿这两项,可以大胆猜测:

  段明澄试图做一件对祁国极不利的事,甚至已经做了一半,未及完成,被顾夜城发现、压下,然后在白国那头表现得,是清河公主叛了国,站在了他这一边。

  阮雪音脑中翻阅大祁自开国以来所有记载,试图找出某一件事来印证此想。

  暂时没想到。且她更倾向于认为没有记载。

  那册子的最后一页是一首名诗,仍以水书写就,格外工整: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临终之际,诉尽离愁,最后一句给情郎的话,也不过是让他多吃点,莫受饥寒。

  一国之君,江山之主,怎会受饥寒呢?但阮雪音太明白,至爱至朴,吃饱穿暖之愿是世间最寻常也最动人的赤心。

  可惜顾夜城没有看到。

  否则就不会被她阮雪音找到。

  但他也思之念之直到最后吧,所以将她的名字刻入玉碟,以为铭记。

  太祖也有一本可供考据的遗册就好了。

  门上两声轻叩,阮雪音沉迷故纸没听见。

  又两声,她方下榻应,是竞庭歌,邀她赏月。

  “这种事不都是同夫君?”阮雪音懒再披衣。

  “我没有夫君啊。”

  是没成亲,但除了拜天地还有哪处不似夫妻么?阮雪音待要说,遥望见那头屋舍敞开的门前,慕容峋正双臂抱胸,一脸怨怼。

  “也不知是不是春躁,”竞庭歌小声,“他最近缠人得很,我今晚实在要休息了。陪我待会儿,等他睡了我再回去。”

  春躁可不是这症状。但春乃生发之时,易有此症。阮雪音颇无语,回头望孩子,“朝朝一个人在屋里。”

  竞庭歌早安排妥了,大手一挥:“舅舅来!”

  两个男人各据一屋看孩子,她二人遂放心往林间去,听着夜鸟啾啾山风劲,倒很自在。

  “最近本也睡不好。”竞庭歌伸展腿脚,又扭脖子,“浑身都乏。”

  “春来是这样。明起我熬些汤水,大家都喝点,连喝几天,能舒爽些。”

  “别太苦啊。”

  阮雪音说汤水,其实就是草药,竞庭歌明白得很。

  “那你别喝了。”

  “就没有味道好些的嘛?”

  明知故问,阮雪音不理她。

  “可还记得那年通信,说起寒地神光?”安静走了半里路,竞庭歌忽问。

  自然记得。当年夏他们没去,因慕容峋言时令不对,彼时蔚国朝堂也不宁,是第二年一月去的。种种所获——绘制的上百幅神光、从小女孩阿塔的那块石头上抄来的线条,竞庭歌还未及拿给阮雪音看,宁安之乱爆发了。

  然后三国战事起,从春到夏整整四个月直至了局,没人再过问这件“闲篇”。

  应该说,她们默认这些玄乎其玄的人、物、事与神谕天命一样,为谎言为阴谋,有意将其埋葬。

  阮雪音停步,转身定看她,“我等你问出这么句话,也等了三年。”

  竞庭歌一怔,旋即嗤,径直往前走,“又来了。一副永远在看穿我的模样。”

  阮雪音跟上,“效忠了十年的慕容家社稷,一手辅佐的主君,为成统一之志当初付出了那许多心血——一夕放弃,彻底退出,太不竞庭歌。”

  入林已深,周遭皆竹,夜鸟之声被越来越劲的风声盖过。

  “师姐继续,我洗耳恭听。”

  “人随势动,当初是没办法,只能退;三年了,天下棋局已洗过一遍,你这蛰伏的北雁,大概有些思归了?”

  竞庭歌笑起来,“你一个足不出户又没了曜星幛的人,知道而今天下是个什么棋局?”

  “左不过南北两分,其制各异,边境平宁之中暗藏角力,双方都想在对方彻底壮大之前来一次强弱之定,以备最终胜局。”阮雪音仰望林梢叶缝间疏散的群星,

  “新区。谁先动手拿下大风堡那头对方的新区,胜局可定。”

  竞庭歌抚掌,停步转身,“无论过了多久岁月静好的日子,总有一根筋搭在那山外人间,你我啊,是终生戒不掉这师门传统了。”

  “我可没有。你问我才答。”

  “要紧的难道不是,我一问你就能答出来?”

  阮雪音不再辩解。

  “我承认心有不甘。其实他也不甘,偶尔夜里梦话,能听出来。”竞庭歌坦坦看她,“思归,诚然,毕竟还年轻,总想再观一观形势、谋一谋新法。祁蔚皆初定,前路大有可为,强弱随时会改易,显然那两位都作此想。那就怪不得我这第三方,也动一动心思。”

  “你也只能动动心思。”阮雪音无奈。

  “先动些心思,有则进,无则退,不强求。”竞庭歌中肯,“所以从寂照阁拿出来的东西,让我看看?现下你我手头相关的一切,都集合一遍呗?”

  天下皆知寂照阁为谎,河洛图不存,而只少数人晓得此局终结于阮雪音和上官妧,竞庭歌就是其中之一。

  她才不信里面什么都没有。

  当然是被阮雪音拿走了。

  “我烧了。”

  “别闹。”

  夜深山寂,两人僵持。

  “蔚国前路尽在新政,我关心,你也关心。”竞庭歌关心的是还有无机会,阮雪音关心的是祁国有多少赢面,“所以上官宴的全部底牌,咱们闲着也是闲着,姑且摸一摸。我敢说,曜星幛和山河盘此刻都在他手里。”

  这两件器物当年被她们遗留在边境,准备长埋,后来争斗起、各自散,最后的赢家是上官宴,此判断合理。

  “便无关时局,”竞庭歌一叹,“我想知道,很想知道,天命,预言,真假虚实。你明明也想。”

  当晚两人各自回屋,然后厨房再会,铺开纷杂残页。

  挑灯夜话至破晓方歇。

  醒来不知今夕何夕,外间滴答之声不绝,又是个下雨天。

  阮雪音推开窗,看了会儿细雨如网铺洒山林,依稀记起阮仲将朝朝抱走,又记起说话声,仿佛是和慕容一起带着两个孩子出去了。

  上午漫山遍野游玩是惯例。彼时还没有雨声。

  她遂撑伞出房门,竞庭歌那头门窗紧闭,应是还在睡;南屋、厨房走一遍,确实无人。

  午时都将过了,被雨困住了吧。她便再拿两把伞沿山路走,穷尽脚力,雨都小得只剩水雾了,方遥遥听见脚步声。

  “朝朝阿岩!”她扬声唤。

  “姨母我们在这儿!”

  素来咋呼的朝朝竟不回答。阮雪音加快步子,转过山壁茂树终看见人。

  队伍齐整一个没少,她松半口气。然后才见阮仲一瘸一拐,右臂被耷拉着小脸的朝朝搀着,左臂被慕容峋扛着。慕容的左边,阿岩牵着爹爹的手低头看路,步步谨慎。

  “怎么了这是?”她走近柔声。

  朝朝方抬头,撇着嘴可怜巴巴,尚可见泪痕,“娘亲我犯错了。”

  阮雪音便瞧阮仲,不止右腿受了伤,手背、衣衫上也都有划痕。

  “调皮,害舅舅受伤了吧。”

  朝朝点头,小鼻子一红,又要哭出来。

  “行了,你跟着姨父,好好走,舅舅交给娘亲。”山路湿滑,待会儿又落起雨来更麻烦,回去再慢慢问始末、讲道理。她匀出一把伞给慕容,自去扶阮仲。

  待慕容峋领着孩子们走到前面了,阮仲道:“回去就别说她了。小孩子,爱玩儿爱闹是天性,她本又是个活泼性子。”

  “闹也要分场合,活泼也须讲分寸。”阮雪音扶着人盯着路,“该有的责罚不能少,她才会长记性。”

  “女孩子,不必这样严苛。”

  “我和竞庭歌都这么长大的。”

  “你是娘亲,不是师长。”

  “慈母多败儿。”

  阮仲轻笑,“好吧。我是不想对她太凶,这白脸只好你来唱了。”

  红脸白脸,如此场景对话,实在很像父母亲商量着如何管教女儿。

  阮雪音一时不知该怎么接,半晌道:“你能护她这次,未必能护下次,更不可能护一世。”

  “我尽量护得久些。日后她夫君若敢对她有半点不怜惜,等着吃我的拳头。”

  到家已能闻见饭香,是竞庭歌起来操持了。

  阮雪音便忙着处理阮仲的伤势,进进出出不消停。

  朝朝食不下咽,来回张望娘亲,好容易被竞庭歌连哄带喂吃完了饭,跳下桌直去阮仲床边守着。

  “舅舅还哪里疼?朝朝给你吹吹。”

  这孩子实乃人精,闹起来如脱缰野马拦不住,一旦卖起乖来,那神情,那措辞语气,样样如蜜糖能将人甜化了。

  “哪里都疼,半个月下不了地,你也半个月别想出门了。”阮雪音恰端着药盅进屋,一手还在哐当当捣药泥。

  朝朝哇一声哭起来。

  阮仲赶紧伸手揽,“不哭不哭,娘亲骗你呢,舅舅明日就能好。”

  阮雪音将药盅往桌上一搁,“明日就能好,那你今日也别敷药喝药了,躺着等它自己好吧。”

  那厢竞庭歌与慕容峋刚收拾完厨房,伸着脖子听动静。

  “很像一家三口嘛。”竞庭歌道。

  “最近是越发像了。”慕容峋啧啧,“这小子得谢我啊。”

  竞庭歌白他一眼,“就你那孟浪之计?”

  慕容峋一脸“难道不是?”

  竞庭歌便牵起阿岩让她回房午睡,一壁回:“这人啊,彻底放下旧挂碍才能踏入新旅程。你那是治标,我给治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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