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四章 毕竟东流去_青川旧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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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四章 毕竟东流去

  那张纸非寻常规制,更小,比阮佋最欢楼中绘的那幅小,大约常见尺寸之四一。

  故而人像也小,却精细,发丝皆是工笔勾来,纸张虽黄笔墨亦见褪败,却不减鲜活,呼之欲出。

  “是初见还是临别印象?”竞庭歌听过故事,记得初见与临别场景。

  却不知初见与临别并非同一人。

  纪桓似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而忽被提醒,认真想了想。“应该糅杂了。”

  竞庭歌以为是说场景印象糅杂了。“那年从锁宁回来画的?”

  纪桓点头。

  竞庭歌双手持画细细看,“比阮佋那幅好看。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纪桓笑摇头,“未呈现真容之十一。你有倾国色,多承你母亲。”

  竞庭歌抬头看他,“纪晚苓也有倾国色。父亲好福气。”

  “居高者之便益,家族世代功业传下来的运气。”

  世间臻至皆往高处集,美人便为臻至,所以直白些说是权力之便益。“纪氏追随祁太祖立社稷,该有今日,是运气也是眼光。”

  “歌儿是否清楚纪氏兴盛始末?”

  除慕容峋还没人这么喊过。竞庭歌颇不自在,下意识瞧那头,二君正密语。

  这般情势竟还聊上了。她敛思回头,“纪荣是武成侯府一等一的幕僚,顾夜城身边最得信重的佐助,据说起事前整整十年拥兵之策都有他参与,起事当晚前后事宜,许多也来自他的谋划。”

  纪桓点头:“祖父胸有丘壑且怀天下,与以武功著称的祁太祖可谓珠联璧合。宇文绮那个故事里,其祖母也就是姝夫人祖上,曾在武成侯府为太祖陛下算了起事前的一卦,当是时,祖父也在。”

  情理之中。方才顾星朗措辞已叫竞庭歌警醒或有隐秘,她不多话,安静听。

  “盛名广传于各国贵胄间的崟国占卜师,祖父自也有意领教,人活于世生有涯,谁会对未知的来日、对可能应验的预言没兴趣呢?与武成侯想知胜败一样,祖父亦想知纪门前路——哪怕开国勋臣,荣华难保万世。”纪桓一笑,短须开合,分明有嘲,面上却不显,

  “何谈万世,能过三世已算子孙争气,所以初兴者最忧家业,生怕血汗打下的盛况难久长。”

  “从曾祖到父亲,已过了第三世,大哥为第四世。曾祖当年拜国相,祖父虽未及亦不远,到父亲,再次登顶百官之首,而以大哥不到三十官位已显之现状,纪氏长盛不在话下。”

  纪桓稍默。“王朝之下,高门长盛于家是好事,于社稷,未必好。”

  竞庭歌自了然。“所以姝夫人祖上,也就是文姨的祖母,当初给了怎样卦解?”

  “纪门长盛可至百年,百年之后,”

  竞庭歌凝神,不自觉倾身。

  纪桓目光越兵甲列队朝无尽黑夜山峦,“或遇大劫,若能安度,再盛百年,如若不能,自此覆灭。”

  竞庭歌似听阮雪音梦兆之语般面露讥讽,“曾祖信了?世事浮沉变迁本有规律可循,十年、百年这类时限原就在规律之内,王朝尚有难逾三百年之说,这种话,放在许多事上都能灵验。江湖术士言,尚且不如天象与曜星幛。”

  “可在边境时你的老师也承认,她观星之技一半师承姝夫人,师承那个擅占卜的隐族。”纪桓收目光,依旧平和,“祖父敬神佛,却非宿命论者,与太祖陛下一样,话过耳廓如雁过留痕,浅痕,搁在那里罢了。是大祁得立,祖父拜了相,于一年后受太祖密令,开始前往锁宁打探——事方起变。”

  纪桓赴锁宁竟是家族规矩,从纪荣那代就开始了。这些阮雪音知道,竞庭歌却头回听。“打探什么?”

  “寂照阁,河洛图,据说锁宁有线索。”

  “据谁的说?”

  “太祖陛下没交代。但祖父推断,应该是宇文琰。”

  亡国的宇文琰,传闻由顾夜城亲手斩杀。事关寂照阁,已算触及大祁机密,竞庭歌余光瞥远处奔宵,“父亲确定要对我说这些。”

  “君上要我告知你家族秘事,”纪桓一叹,“便做好了让你知晓的准备。”

  因着秋时共破先辈局的盟约,竞庭歌其实知道一些,才有入白国访无尽夏之举。也便明白了顾星朗此刻让自己来听家训之深意。“女儿自然愿听。方才说到曾祖探锁宁。”

  “河洛图改写天下格局之力,从来只是传说,能证明此说的原本是据其于寂照阁的大焱。然大焱霸青川也不过两百年,尚不如长立三百年的崟国。”

  “可崟国长立是靠药园和毒计,与河洛图没有半分关系。”竞庭歌嘲意更甚,“不瞒父亲说,离开蓬溪山这数年里,尤其东宫药园案告破后我反复推敲,老师为何安排我往蔚、阮雪音往祁,除开前尘纠葛、所谓的利害关系,还有一点,”

  “你不信。”纪桓接上,“你不信世间存在一图一书,无论其上记载了什么,可以凭画凭文字,重定天下局势。你不信,也就对闯关寂照阁无甚兴趣,那么遣你去祁宫,就是废笔。”

  竞庭歌挑了挑眉,“父亲洞见。”

  “但珮夫人信。”

  “至少比我信。父亲如何知道?”

  “你习地理,她习天文。自来天象星辰,关乎时间,可昭过去未来。皇家有太史令,民间有占星师,皆同此理。”

  竞庭歌细品此话。“父亲认为,河洛图也是占卜之言?”

  “占卜之言只可作三分信,真能改运变局,须得是有八分成算的预言书。”

  竞庭歌扑哧笑开,“父亲信?”

  “原本不信。”

  竞庭歌盯着他神情半晌,稍添肃穆,“曾祖在锁宁有何奇遇?”

  “一个长胡子。”

  东宫药园案中也有一个长胡子。是老师的老师,带她走遍大陆,送她进入药园,对阮佋献计炼丹求长生,最后为确保四人孤女身世、让秘密永远成为秘密,死在了锁宁城外。【1】

  但此长胡子显然不是彼长胡子,差着几十年。

  “祖父遇长胡子于锁宁城郊,对方称虽是初识、甚投机缘,有几句话相赠。”纪桓垂眸看地面,“他说了三件事。分别发生在自当时往后数的第八年、第十三年和第二十年,都是纪门事。”

  竞庭歌砸摸这两句,神情叵测起来,“后来中了?”

  纪桓点头。“还说百年后纪氏或覆,若想扶大厦之将倾,须得到河洛图。又说嫡系子女中须每辈有人以草木部的字为名,方可成百年盛势。祖父彼时自不信,是那三件事于此后数年间一一发生了,方后背生凉夜不能寐,硬将父亲改名为’杭’,然后立下家训,代代遵从。”

  他自己的桓,纪晚苓的苓,还真都是。以及阿岩的芳蔼?竞庭歌目光询问。

  “你定不从,我也便没提。但若要为父给你重起名,芳蔼二字极好。正巧君上令给阿岩拟封号,就用了。”

  纪芳蔼,太难听了吧。竞庭歌头回觉得五岁的阮雪音文墨比较好,一咳道:“恕女儿直言,父亲才思于起名上,不太行。”

  纪桓不理会此间揶揄,拢手归默。

  竞庭歌想了想,“所以纪门虽有为主君赴锁宁探寂照阁开关之法的族命,却其实,自己也想要河洛图。”

  纪桓稍动余光亦朝远处奔宵,“从你曾祖到祖父再到为父,于锁宁探得的都不止于回来呈报的。有些线索,主君不知,纪氏知。”

  竞庭歌一时竟不知该喜该忧。“大哥去过么?”

  纪桓摇头:“方才同君上说过了,你该也听见了,这些事止于为父,你大哥不知情。就像他与齐儿都没以草木部为名,到这一辈,我将规矩用给了晚儿。”

  竞庭歌有些糊涂,“所以是她在执行?”

  “你姐姐小半生,本都没出过霁都夕岭一线,去冬赴封亭关然后入崟,是她走过最远的路。”

  “那父亲,是要断掉这一族命?顾星朗也同意?”

  “正是君上意思。我猜是因为,君上深智远胜几位先君,无须帮忙,能凭一己之力拿到河洛图。”

  以及有阮雪音相助。那丫头从未表明进过寂照阁,但她八分笃定她进过了。“也因不想再与纪门共享此等要秘吧。他比先君们都智,也比先君们都慎。”

  “纪氏盛了百年,为父居相位,该防。”纪桓淡道。

  此为人臣言,却听来凄凉。竞庭歌轻笑冷然:“夏时劝父亲臣蔚,如今看来,并非痴望。”

  “为臣者,在哪里都是一样。”

  竞庭歌辨不出此言意味,呆片刻低声:“父亲究竟有无——”反心二字难出,声再低也像旁侧有耳。

  纪桓静声叹,极不显而极长:“方才请致仕,并非权宜计。想带你归隐,赤诚真心。”

  “父亲肩负着家门兴盛之责,大哥尚未站稳脚跟,此时退隐算怎么回事?”

  纪桓深眸如潭看进竞庭歌的眼,“歌儿七年效蔚,用过许多非常手段,为成功勋,为留名史册,到今日无论褒贬总算为整个大陆所知,还不够?”

  北国冬来飞鸟绝,分明人多却愈显静谧。以至于竞庭歌太怕被人听见心里话而不敢言,许久压嗓:“自不够。女儿抱负,一统青川。”

  纪桓淡笑:“谋划、征战、朝堂中的角力,为父一个男儿半生致于此,都觉疲惫。歌儿是女子,本更谙春花秋月之妙,如今又有稚子挂心,就不对格斗生死厌烦么?”

  那张颜衣绘像还被竞庭歌捏在手里,纪桓伸指抚上旧纸张,

  “回首前尘,有时想那年若抛下所有不再返霁都,带你娘亲就此远走,她便不会继续做那死局之下的孤子,你的一生也会被改写。歌儿,已经过去的二十二年,为父无法补偿,但来日可期。为父归隐,你亦退出时局,君上自会放阿岩与我们离开,而上官宴是孩子的父亲,或也愿相随。”

  竞庭歌看着母亲绘像上纪桓年岁深刻纹路的手指。

  “父亲不可能抛下所有不回霁都,母亲也不可能跟你远走。”她抬眼,眸子亦如深潭,“既让我来探得了纪氏隐秘,又让你行了劝我退出之举,祁君陛下每每安排什么,果然都是双雕。但不对。这些话父亲早怎么不对我说。在霁都家中,女儿跟着你读书习字近两个月,那时你怎么不劝。”她直背坐正,面上沉静,

  “是此番在韵水,父亲的秘密终于被顾星朗发现了,归隐才得保全。大哥不知之词,也是保全。父亲此刻不妨回答我,你退隐,大哥呢?纪齐呢?他们还要继续在朝为官么?”

  纪桓闭眼。“长胡子赠言里还有一句:当有此日,君权泯,天下公,新气象之门,河洛图为匙。后来为父才知,从纪氏到温氏、檀氏,整个祁国至少五户百年高门收过此预言。前几日韵水罗浮山中为父已从文绮口中确认,上官家也收到过,上官朔娶宇文绮,意在河洛图。”

  “而宇文绮借东宫药园遗局和你们这些高门势力,图的是复国。”

  纪桓点头又摇头,“也许。”总归要灭祁,所谓殊途同归。

  竞庭歌沉眸盯着地上干涸的血渍许久。“我读史不如阮雪音多,也知自来王朝倾覆、犯上作乱,预言、童谣都乃常用手段。父亲究竟是当局者迷,还是将计就计?今时今刻,又为何轻言放弃?”

  纪桓再次展眸望长夜天远,“纪门若覆,只会是因谋逆。撇开那不能被解释的长胡子预言,盛极时退,方为保全。”

  可君权之题。竞庭歌蓦然转脸望那头阮雪音所乘御驾。那丫头分明在折雪殿与自己讨论过,就是前几日,昨夜又在车里说,能梦见尚未发生之事。

  这不就是预言么。

  “很少问你,惢姬大人多年授课,都教些什么?”

  竞庭歌回神,仍有些心不在焉,“父亲不都知道?天文地理,经史子集,凡谋者须,都有涉猎。”

  纪桓稍沉吟,“天下理想呢?”

  “与圣人大同之治类似。”她顿住。便有天下公一句。但这属于士人皆有之理想吧?百姓大概亦然。

  “详实些说?”

  在蓬溪山的最后一课浮上心头。“老师、小雪和我都为女子,自有许多关于世道不公、男女不等的讨论。最常说的是,女子立于世,与男子无异,当顶天立地,乘奔御风,追己所求,无愧于心。”她定望纪桓,

  “若说一统青川大言不惭,难于在我活着的这几十年间被完成,那么求公允、求宏图,让女子也能读书入仕,是女儿今生理想。我愿做那第一人。”

  【1】552无常天

  【姝夫人并非长乐郡夏氏,当年为祁太祖占卜的也非夏家人,见551、558,有点久了怕你们混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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