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五章 人间路_青川旧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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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五章 人间路

  大军相峙于边境,祁北诸城内外两军亦峙;

  南边三国盟约已立,兵队未有退势;

  自夜空以星辰之目俯瞰整个大陆,两头乌泱泱铠甲连线上居中一点正是霁都,经鸣銮殿爆炸、正安门内宫变一夜,也有无数双难阖的众生之眼,遥望南北,忧叹不息。

  纪桓与竞庭歌跪坐相对于这般浩瀚下,如扁舟在海,一眼望去,也不过芸芸里两个黑点。

  顾星朗与慕容峋离得近些,诧于这段可也不可预测的家训内容之多、耗时之久;阮雪音坐在车内亦久,掀帘露一缝,越过几名甲士遥看血迹斑驳的地面上那对父女。

  “你说我留她在身边好,还是放她归蔚好?”上官宴感知到阮雪音起帘,不回头气声问。

  是说上官妧。

  “看你要什么。看你臣祁,究竟为什么。”阮雪音亦气声答。

  “你确实跟他学坏了。张口必试探,每问必有坑。”

  阮雪音极目,约莫能见竞庭歌神情,难得肃穆。“但无论去留,她该会找你。文姨殁了,她该有话给你。”

  四人推演是共行的。但显然各自手中所握并未被完全交出,人人其实都揣了秘密——比如阮雪音的梦兆,顾星朗在韵水的所获,此刻竞庭歌正听的家训,以及上官宴有关其父的片段和之后可能从上官妧处得到的新知。

  上官宴不知又隐约知道阮雪音此言依据。

  他止话,远眺上官妧仍伏地面,竞庭歌与其父还在密谈。

  “这不比一统青川简单。应该更难。”纪桓道。

  “从前我也认为难于登天。但父亲你看,白国女君尚存,阮雪音将为皇后、已在祁国推行女课,引现有三国纷纷效仿,我若能继续做出功勋,无论声名好坏吧,总归能证女子亦具经世才干,几厢合力,不是不可能。”竞庭歌顿了顿,“且祁蔚两国君主,与前人不同,都更通达,有改易传统之魄力。”

  她说完方反应提阮雪音正位中宫的话不妥,纪桓却似不在意:

  “你的声名并没有很坏。其实朝堂上倾轧、各国间争斗,远不止于诛心或离间,古往今来有的是朝臣谋者,心比你脏、手比你毒。更况你确有大谋,孤身入局断势而以四两拨动千斤,此役若非为珮夫人安危,赢的是你。”

  竞庭歌笑笑,“那些人为权财为家族盛势,贪腐、栽赃、嫁祸、陷害、搜刮民脂为一己之用,我竞庭歌自问,没做过这些事。”

  “歌儿也是有所不为的,凡所利用皆是人事本身之短之害,为父知道。”

  “其实祁蔚两国此朝,政治都算清明,国内幺蛾子少——”

  “祁国最大的隐患已被你挑起来了。”纪桓摇头打断。

  竞庭歌依旧含笑,“父亲要相信自己的学生。且他还有我师姐相佐。以及神力无匹的河洛图。”

  最后一句是为调侃,纪桓难松心绪,眉间隐忧,“方才你言政治清明,可想过缘故?”

  竞庭歌不明所以,“自是主君有德,知人善任,朝臣们,也算争气。”她凝神稍忖,“至少战时、邦交博弈时未有因争权夺利而内耗乱国的——祁国此役,”

  “无论信王还是旁人,都谨守分寸,将谋逆与国之利益明确分开了。”纪桓淡声。

  “何止。”竞庭歌点头,“是借国之利益谋逆,不可说不高明。其实顾星朗之长之短,祁臣们与我看得一样清楚,但昨夜鸣銮殿前,全让他扳回来了。”

  纪桓神情昭示他并没有听到想听的答案。

  竞庭歌又想了想,说不上中肯或揶揄,“相为百官之首,两国此朝清明,当有父亲与上官朔大功。”

  “是啊,家国、统一、百姓福祉为我们挂怀之始终。歌儿还认为那句泯君权、公天下的所谓预言,是世家、占卜师或者藏在背后不为人知的隐族,为覆王朝使的手段么?”

  竞庭歌怔在北风侵袭的子夜。

  而骤然喷嚏,连续两个,风声里格外响,惹慕容峋动马又抬手欲解身上斗篷。

  “解下来也送不过去。送过去了她也不会要。”顾星朗将他举动收在眼底,“你为君她为臣,你是男她是女,众目睽睽,关怀反叫做不尊重。”

  慕容峋落回手。“真如你言,纪桓又怎会明白告诉她?便告诉了她,她又怎会告诉你我?”

  “她不会告诉我,却可能告诉你。若不告诉你,”顾星朗看进他茶色双眸,“于你我也是一种答案。”

  隔着静默的上官妧再延数十步,血渍地上,风止,空气渐凝。

  “父亲是说,”

  “祁国不止一家一姓揣此宏愿,蔚国自然也不止。能保朝堂清明的是主君有才能、世家有默契——大祁五户高门,刚好皆是朝中势力之根节所在,那么歌儿你说,蔚国何如?”

  竞庭歌脑内飞转,一字一顿问:“父亲是切实知道,还是凭上官朔也收到过那预言、甚至怀了公天下的大愿,而猜测的?”

  “具体如何,蔚国朝堂格局你比为父清楚,想知道,回苍梧细探便知。”

  高门结盟,一壁与主君相携共谋政清国定,一壁又试图以不乱之手段完成变革——真正变革,废除君制,分别以——自己和阮雪音为桥?

  她想不到另种思路解答,有些惶然,盯着纪桓沟壑深浅的脸许久。“我有理由相信,此亦为父亲诛心之计。我挑了祁国世家与主君不睦,父亲正以彼之道还之。”

  纪桓似笑似叹,“我说我的,你听你的,不必着急反驳。”

  “父亲言说祁有五姓皆得预言、皆怀大愿,纪、温、檀,还有呢?”

  纪桓只是摇头。

  竞庭歌转眺慕容峋。蔚有上官。论举国高门、朝堂根节所在,乍一想,还有霍与陆。

  “公天下,如何践行?便,”她转回来有些磕巴,声亦不自觉低,“便泯君权,国家总须有人领。万千民众仅以法度公理为约束,纵使民智开,不足保升平。”

  “一个人和一群人,一家世袭与万家公推,歌儿认为谁者更好?”

  类似的问题阮雪音问过。在折雪殿竞庭歌答的是民智未开、所处世代亦不足支撑,不过是给世家强族以话术和机会展开新一轮抢夺。

  “各存利弊。”遂冷声答。

  “为父之见,世袭君权大逊。千百年皇室因夺嫡不宁,一家之姓难保代代出明君,前朝后宫以此制为起始衍生出种种争权夺利之龌龊。歌儿欲得男女平等盛世,女子地位,其实也是民智开化的一部分,是新世代更可能达成的愿景。”

  实在具说服力以至于真。

  而蓬溪山传承令她愈发难将其简单归结为谋逆手段。

  “父亲此刻告诉我这些——”

  “自明年起,为父不会再立朝堂。君上会允的。”纪桓阖眼一瞬,试图起身,跪得太久又逢冻夜,艰难,竞庭歌伸手搀。

  他缓站稳,又缓理衣袍,见那头二君侧目过来,面北而拜:“臣说完了。”

  顾星朗颔首,只听纪桓再道:

  “有一言想奏呈蔚君陛下,还请君上允准。”

  顾星朗再颔首。慕容峋看他一眼,翻身下马徒步行去。

  该纪桓动而非他动,这般主动实在没有国君样,更像来与岳丈见礼。竞庭歌心中不快,待要使眼色,被慕容峋抢了先:

  “竞先生佐蔚,令纪相于大祁朝堂难立足而请致仕,本君感念,应来道谢。”

  纪桓忙谦辞,道有愧于国、幸得主君深恩,洋洒洒斐然之语响彻边境,末尾长拜:

  “庭歌为女子,入仕立朝堂,时世所不容,还请蔚君陛下念其一心辅佐于始终,”——辅他登君位为始,佐蔚统青川为终,无须明言,世人皆懂,“来日无论何过,能网开一面,将功抵之,放她,自在云间。”

  车内的阮雪音,车外的上官宴,奔宵上的顾星朗以及就在长者面前的慕容峋,皆为这句“自在云间”出神。

  难道不是指向明确的一句警示、请罪于事前么?顾星朗想。

  竞庭歌效蔚,日后纵有过,绝难敌数年来功勋,又怎须纪桓在此敲前鼓?上官宴想不通,又打算气声相谈,发现阮雪音放下了那缝帘。

  是拒绝交谈的意思了。

  “纪相言重。”慕容峋开口应,“竞先生料事如神,纵横捭阖,于国政上屡有建树,除了脾气差些嘴坏些,鲜有犯过错的可能。如此良才,本君可舍不得放她自在云间。”

  那句“脾气差些嘴坏些”实在亲昵。

  竞庭歌欲咳,心知更不妥,鼓着腮帮子看地面。

  纪桓微微笑,转头望了眼远处上官宴,“女子前程,还有就是婚事了。老朽有意许庭歌予上官公子,然道不同、各自南北,只得作罢。陛下是庭歌主君,姻缘上,还请多留意担待,莫要误了。”

  上官宴已因纪桓方才一瞥执弓上前数步,扬声道:

  “小生至今仍以竞姑娘为念!来日蔚君陛下欲挑好儿郎赐婚,烦请先考虑在下!”

  慕容峋猛回头,一眺直击神魂。

  上官宴炯炯然回视,电光火石。

  “竞先生是蔚廷栋梁,自要嫁我蔚国最好的男儿。”慕容峋转回来道。

  谁敢说蔚国最好的男儿不是青春正盛的主君?这话乍听客套,细品深意,顾星朗头回觉得此人应对不俗。

  子夜将尽了。

  两国各出官员宣读主君旨意,都言祁蔚亲好,山水相连,此番交兵实乃大误会;蔚国尤自责,称会详查肇事始末,蓄意挑动争端者,以军法处;祁国亦道战事自边境始,刀剑无眼,血性男儿言不和则动手实属平常,两国自此多落力于治军,必可共筑边境安宁。

  国书发,和谈成,蔚军始自祁北腹地撤离,雷鸣暗响大地,轰隆回声震。祁蔚二君礼别,顾星朗蹲在上官妧跟前说了几句话,后者求请见兄长,上官宴随即至。

  “听清楚了,回去逐字复述。”顾星朗留话,移步走开。

  竞庭歌本与慕容峋在一处,见状上前。“敢问祁君,欲如何处置纪相?”

  “先生聆毕漫长家训,无话转呈?”

  竞庭歌摇头。

  顾星朗看一眼不远处慕容峋,对方眼神回示。

  “纪相无过,何谈处置。”顾星朗遂答。

  “私出霁都擅离职守,于国家动荡时未尽其责,不算过失么?”

  “老师,”顾星朗转眺那头,“已请致仕了。”

  竞庭歌亦眺,半晌举步过去,却是经过纪桓直奔阮雪音车前。

  “可还记得师训?”隔宽大锦绣帷她静声。

  “记得。”帷帘内的人轻答。

  “你我皆展望的新世代,哪在先哪在后,须取舍之时如何取舍,心中可还有数?”

  “该当。”

  “小雪。”

  寒冬长夜里大地轰然,阮雪音却觉这道帘的两端深静如山林,又遥远如少时。

  她撩帘。

  两张同样瓷白惊艳的脸相对于月光下。她等着她说。

  “得空跟我讲讲你的梦吧。比如阿岩长大后像我还是像其父,性情如何,哪岁婚嫁。”

  阮雪音眼中微芒过,“好。”

  “老师说居高者该对生民负责,你愈发要居高了,莫负传承。”

  “好。”

  两人山中相伴十年,从未认真端详过对方的脸。近半年相对亦不少,回回只着力于谈话。

  此为头回,竞庭歌以欣赏态度端详了会儿。“你比她们都耐看。”

  阮雪音亦在端详她。“你也是。”

  “再见,师姐。”

  阮雪音张了张嘴,终未说什么,看着她转身入夜色,铠甲兵队之冷硬尤显她裙缎轻软,风中若蝶。

  “再见,父亲。”经过纪桓时她道。

  纪桓拢手点头,“山水云间有大自在,当退则退。”

  “按离别惯例,父亲是否该将母亲小像赠我?”

  纪桓摇头,“揣了数年,不惯离身,不赠。”

  竞庭歌意外,旋即笑,郑重一礼,继续往北途径上官宴。

  “再见,上官公子。”

  兄妹俩已语毕,各立一方,瞧架势,上官妧不像要留祁——她很可能得了宇文绮遗言知寂照阁关窍,顾星朗竟不扣人。

  上官宴想及初见她也在这样的夜半,锁宁城外车帘起,天降狐仙;又及蔚南艳阳下歪坐路沿的大姐,兴许那才是真正竞庭歌。

  “会的。姑娘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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